天知道我多爱楼诚。
/等一生都等。

地平线下 163

清和润夏:

163


 


说起来,那只是五月里平常的一天。


阿香起床,隔着栅栏大门看到街上睡着整整齐齐的士兵。她没来得及害怕,一个又高又壮浓眉大眼的黑炭头爬起来,对她敬礼,结结巴巴用上海话对她解释:“老乡……同志……姑娘,我我我叫殷其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的……团长。我我我们只是在街上休息一下,您别害怕……”


阿香瞪着眼睛看他,扑哧一声笑出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得殷其雷脸黑里透红,一块炭,渐渐燃起来了。


 


阿香的声音惊动了明楼和明诚。两个人走出客厅,街上睡着的士兵正好被阿香吵醒,纷纷站起整理军容。高大的栅栏门外面站着个年轻军官,被阿香笑得手足无措。


明诚远远看见了,一愣:殷其雷?


殷其雷也看到明诚,被他打怕了习惯性一缩脖子,下意识想喊明教员,不过瞬间反应过来,没出声。


明教员身边非常有气度的男人盯着殷其雷看,忽然笑得春风化雨:“你们来了。”


 


大爸风风火火地走回来,爸爸和香姨跟在后面。三个人的脸都发红,神采飞扬。小米很好奇,香姨强压下去笑意:“小米,洗漱吃早饭。”


明楼嚷嚷着要换衣服刮胡子。明诚帮他刮了胡子,翻出以前的西装摆一床。明楼穿上一套,转了转,嫌不庄重,再换一套。终于选定西装,明诚挑了相称的领带给他打上。离得太近,明诚感觉到他深沉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只刚睡醒的虎,懒洋洋抻抻腰,踌躇满志地酝酿着虎啸。


他已经……很多年没在明楼身上感受到如此澎湃的生命力。


明楼紧紧搂住他,吻下去。


疯狂地吻,连啃带咬。明诚经常咬他,现在略遭报复。缺氧导致明诚在一刹那间幻听,虎啸贯彻长天。


明楼啃尽兴,松开明诚:“出去吃早饭吧亲爱的。”


明诚一抹嘴:“我等会儿。”


“为什么?”


明诚愤怒一指自己的嘴:“孩子看见怎么办!你看你咬的!”


 


明楼没吃早饭,燃烧似的兴奋,拄着文明杖在客厅溜达,非常不安地等待。小米出声:“大爸,来吃饭吧。”


明楼笑着摇头:“大爸等人,可能一会儿大爸要出门。小米先吃。”


在小米的心里,大爸是沉稳的,不动声色的,他从来没见过大爸这样透亮的神情。


……可是大爸没等到。


整整一天,直到傍晚。小米看到大爸拄着文明杖坐在沙发上,阳光一缕一缕从他身上被收走,老座钟戈多戈多,咒语一样,等来夜色。


爸爸走过去,握住大爸的手。大爸笑一笑。


“我也是思想不对。应该我自己主动去,不能总是这样等通知,等任务……我等够了。”


明诚看着明楼的笑容,心里一酸。


他拉着明楼进入书房,明楼一天没吃没喝,他想劝他喝点粥:“大哥,其实你明白,为了明台,咱们……不能恢复身份。”


明楼闭上眼:“我知道。但我总有作用。对不对?”


“对。”


 


上海军管会成立,第三野战军陈司令爽朗的四川腔带着股杀伐决断的幽默:“我来上海,得见见几个以前只闻大名的人……比如我们的钱袋子。”


 


第二天明楼和明诚分头低调进入军管会报到。明楼进入经济处,明诚进入公安保卫处。


“眼镜蛇请求归队。”


“青瓷请求归队。”


 


阿香很好奇,走出明公馆。明诚对她说,可以出去逛逛了,看看新的天和新的地。可是上海照旧,还是那个上海。有条不紊地活着,街上的士兵一列列整齐地走路,目不斜视,仿佛走路对他们而言也是严肃的任务。每个士兵背后的包上都贴着纸,阿香费好大劲才看清楚头前四个字:入城纪律。背包上贴这个是给后面的人看,每个人一路走一路默背。阿香乐不可支,这些共军和传闻不大一样。有些士兵不走路,在打扫街道,打扫街道也是任务,必须严肃完成。到处是日军国军留下的坑道铁丝网,士兵们得搬走清理顺便修路。


一帮休息的士兵席地而坐,正在吃饭。哦,吃饭也是严肃的任务,没有人说话,坐得整整齐齐,端着碗狼吞虎咽。阿香头一次有点担心当兵的:躺在街上睡觉,坐在街上吃东西,身体不要啦。她一眼看见往嘴里划拉粥的殷其雷,殷其雷鬼使神差也看见她,鼓着嘴发愣。阿香心里啐他:这吃相!


殷其雷鼓着嘴渐渐黑里透红,阿香脸一烫,低头走了。


 


军管会成立,第一道命令就是废除金圆券使用人民币。上海人对金圆券恨之入骨,马上就去兑换人民币。五天兑了三十六万亿——包括阿香。阿香这几天不亚于冲锋陷阵,把家里能动用的金圆券全部换成人民币,上午去排队下午去排队。人民币比金圆券硬多了,马上就能买到米面。


所以,通常人民币早上怎么出银行,晚上怎么回银行。市面根本流通不开。阿香对明楼道:“大少爷,阿诚哥,和我一起去搬米面吧,我搬不动。”


明楼很耐心:“阿香你已经屯了很多了。”


阿香摇头:“不够,大少爷。金圆券刚发行的时候多嚣张,最后还不是比草纸不如。人民币,我看也一样,趁着还没成为废纸,赶紧屯粮食,换成吃的握在手里多实惠!”


明楼轻声道:“人民币不会和金圆券一个下场。”


阿香冷笑:“大少爷,人不能总上当。”


明诚在明楼背后捏住他的手指。


 


明楼没错,共产党在上海打的恶仗就是经济仗。军管会这几天焦头烂额,明楼连着不回家。明诚配合公安保卫处调查帮会团体安抚公共秩序反敌反特,难得喘口气把明楼接回家吃饭,一见面两人都被对方的憔悴吓一跳。


“准备不足,我还是准备不足。”明楼有点气急:“该想的没有想到。这帮无法无天的,竟然开始倒腾银元。”


明诚当然知道,袁大头蒋小头大有把人民币挤出市场的势头。军管会接管上海,物价还是往上窜,米价涨了将近三倍。阿香颇为自得,自己下手快,否则又要吃亏。吃够了国民党的亏,要是再听这些当官的胡扯上当,那就是活该。她正在庆幸,殷其雷上门。


殷其雷是来找明教员的。明诚把他引进书房,三个人商谈许久。阿香和小米在厨房,小米震惊:“那个叔叔好高。”


好像比爸爸高。


殷其雷匆匆忙忙离开,抬头看见阿香,给她敬了个礼。


 


陈司令拍板:抓。


解放军迅速查封证券大楼,抄没所有银元。军事的力量重拳砸碎银元对于人民币的抵抗,可这不是经济战。市面上的流言嘲讽共产党根本不会搞经济,永远只能硬来。明楼陷入焦虑自责,一宿一宿睡不着,在书房打转。他不睡明诚就陪他不睡,明楼低声嘟囔:“这也太没用了。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想到!”


明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明楼迫切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有用。明诚轻声叫:“大哥。”


明楼没听见:“太没用了。”


 


明诚去公安保卫处也遇到些尴尬。诚先生赫赫有名,军管会本地的干部看见他都吓一跳,以为他是被人民扭送来的。


举报他的人实在太多。


殷其雷因为听得懂上海话,还能结结巴巴对几句,这几天很得重用,进入公安保卫处。他第一个任务就是整理关于“诚先生”的举报投诉揭发,几大筐。殷其雷指着那几大筐苦笑:“明教员,您太厉害了。”


明诚有点讪讪的:“很多事其实我并没有……”


殷其雷很诚恳:“您放心,组织上一定考察清楚。”


明诚搓搓脸:“帮派情况,你们都摸清楚了?”


“是的,有一些还得交给人民审判。”


明诚想问问翡翠俱乐部的人怎么样了。他们跟着他从汪伪到青年服务大队,假的情谊,也这么多年。问题在他嘴里转了几转,他问不出口……问了可能更糟。


“好,好好。”明诚没话好说。


 


阿香惊奇地发现物价在回落。街上的上海是欣欣向荣的,她有些喜欢上街了。街头巷尾说解放军查封证券大楼,国府这么多年都没遏制住银元流通,人民政府一把铲了银元的老巢。阿香更疑惑,如果一切问题都是那个大楼,国府去查了不就行了?何至于这么多年以来法币成废纸金圆券成废纸现在广州那边似乎在发行银圆券,废纸的下场阿香即可预见。


小米眨眨眼:“不知道呀,香姨。”


 


物价并没有平抑很久。新一轮的狂涨很快出现。市场上的米面棉纱很神奇地消失,抢也抢不到。阿香心里抱怨,当初还有个“火车商”呢。大米涨价四倍,棉纱涨价一倍,并且一直持续。阿香第一个反应就是,好在家里的东西够。


许多年的磨难历练了老百姓,经验上来讲赶紧抢东西。人民币倒了共党要是再跑了,倒霉的还是他们。


人民币绝对不能重蹈覆辙。从东北来了另一位陈先生,个子不高,肃穆而瘦削。他是政治家,搞了半辈子经济。因此他务实而简练,写了几个人的名字:“我要见他们。”


当天深夜,明楼被军管会从明公馆接走。


阿香着急:“阿诚哥,大少爷去哪儿?”


明诚站在客厅,笑着安慰阿香:“公务,以前不也经常半夜被叫去开会。你领着小米快去睡。”


阿香领着小米去睡觉,回头看到明诚站在门口孑立的影子。瘦而单薄。


明诚站在那里,不想动。


明楼临走之前,仿佛将军上阵,目光灼灼对明诚道:“亲爱的,终于是我的战场。”


明诚闭上眼。


明楼正在头痛。


他知道。


 


明诚去把小米的领养手续办了。他想着要不要把囡囡一起接来,有阿香在,大概他们带个女孩儿也可以。他回明公馆撞上坐在那里喝茶的殷其雷,就什么都明白了。


殷其雷很尴尬,阿香在厨房里不出来。明诚笑:“我家的茶是不是特别好喝。”


殷其雷黑里透红的脸烧得更亮。


 


军管会显然已经拿出办法,全国都支援上海。四川,东北,山东,往上海调以亿计的粮食,粮食棉布和煤炭汹涌地冲向上海。有人始终小心翼翼计算各项指数,十亿,二十亿,三十亿。当粮食破四十亿,临界点终于到来。计算报告得出结论:目前政府手中的物资价值绝对大于投机商手中的物资价值。


上海北京天津同时抛售棉纱粮食,卡车运输昼夜不停,轰鸣声堪比炮击。投机商是一只吞了象的蛇,被无比庞大的国家力量撑炸开。上海所有粮铺的价格全部在往下跌,一直跌,跟着跳楼的投机商们一起,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场震古烁今的经济战役持续数个月。制定计划的人是天才,执行计划的人是天才。对于投机商们来说,他们犯的最大错误,只是一处:他们企图对抗整个国家。


没有军阀,也没有派系。


一个国家。


 


明楼更瘦了。他躺了几天,睡得天昏地暗。已经年底,他觉得自己人生正精彩。明诚进来给他送水,明楼抓着明诚的胳膊:“你看,我们经济仗赢得多漂亮。”


明诚动动嘴,还是笑:“是呀。”


“你赶紧帮我请几天假,年底大家都忙我没去上班不像话。”


“……嗯。”


 


青瓷终于等到上面的指示。他不可置信地看殷其雷:“为什么?”


殷其雷现在是军管干部,很有点领导派头。不过依旧敬畏明教员:“绝不可暴露,这五个字,青瓷同志。”


明诚沉静半天。


“给我几天时间,我同他讲。”


“上海的敌特斗争形势很严峻。感谢你的无私奉献,青瓷同志,让我们减少非常多阻碍。周先生说,谢谢。”


“能得这两个字,我……很荣幸。”明诚搓手指,搓了半天,轻声道,“阿香是我们的家人。你以后……照顾好她。”


殷其雷立正:“是,明教员。保证完成任务。”


明诚笑一声。他看一眼殷其雷的军装,突然道:“你军装借我穿穿吧。我想拍个照。照片洗出来,你帮我保管。实在不行烧了也可以。”


殷其雷有点犹豫,明诚叹气:“你总得让我有点念想。我烦恼过进八路军还是新四军你信么。”


殷其雷拥抱明诚。


“明教员,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明楼坐在圈椅里,面朝落地窗,半天没说话。天黑着,他没开灯。他打算明天去军管会上班销假,明诚告诉他,不必了。


明诚站在明楼身后,弯腰搂住他。明楼的声音很轻:“刚才,我回顾了一下我的前半生。我一个搞经济的,前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大哥……”


“我没自大到觉得哪个地方离了我会不行。我也明白我的身份一辈子没法公开。可是不至于让我连国内都不能待?”


明诚搂着明楼。


明楼胳膊撑着圈椅,捂着眼。


“大哥,苏联截获舒曼计划,五月份就要开始。经济的游戏,这一次中国绝不站在门外干看着。”


明楼没反应。


“拉布鲁斯先生给你写了封信,邀请你回索邦大学执教。法国战时毁了很多档案,如果你想回去,他会帮忙。”


明楼似乎笑了一下。


“谢谢。其实我清楚。只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明家的桂树开的花都是赤诚碧血。我知道。大哥,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长久的寂静。黎明前的寂静吞噬声音,漫长而无望。在这沉寂中,回忆清晰无比。


明楼和明诚的前半生。


“阿诚,今天是元旦?”


“嗯。”


“看一次日出吧。一起品天。”


“好的呀。”


 


一缕一缕微弱的晨曦锋利地割开夜色,夜将近,天将明。地平线下聚集生命的力量,在最辉煌的时刻喷薄。他们准备好迎接一个必然的,很多人无法见到的破晓。


明楼和明诚,陪伴对方,安静等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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